《中国鲁迅学通史》(两卷本),张梦阳主编,广东教育出版社,2002.12
张梦阳先生的《中国鲁迅学通史》初版于2003年,以其规模宏大、资料翔实,早已成为鲁迅研究者案头一部重要工具书。该书2005年被收入“中国文库”,“国内外从事鲁迅研究的学者几乎人手必备一套”(林非语)。2021年新版的《中国鲁迅学史》,虽非另起炉灶,但也在原书基础上进行了较大规模增删。按照作者“附录”中所说,该书的上编不动,中编(1949-1999)“需要重写”,下编(2000-2019)“则完全是新作”。所以,说这是作者对鲁迅学谱系的一次再整理,并不为过。
鲁迅发表《狂人日记》时37岁,小说集《呐喊》出版时是42岁,并未料到自己以后会有这样的名气与影响。“《呐喊》第一版印了一千本,鲁迅先生气恼地说:‘印一千本,有谁要呢?’直至现在,《呐喊》销至几十万本,鲁迅先生自己是毫不知道了。”(陈子善:《<呐喊>版本新考》)早在1919年,傅斯年就在《新潮》上撰文表彰鲁迅,据作者考证,这是“对鲁迅杂文最早的正面评论”。这当然不是对鲁迅最早的经典评论,张梦阳认为,1927年黎锦明撰文“第一次把鲁迅称为文体家”,以及同年茅盾发表的《鲁迅论》,此乃对“鲁迅映象”的第一次和第二次总结。自此以后在学院内外开启的鲁迅研究,虽屡屡受到来自各方的干涉与影响,但也存在着明显的自发色彩,这是我们可以从《中国鲁迅学史》一书中很容易得出的印象。故这部“鲁迅学史”主要不是对鲁迅著作或鲁迅思想做的研究,而是对鲁迅研究做的整理,从文体角度看,应属学案性质,也就是学术史或思想史研究范畴。不过,作为当下鲁迅研究界的名家,张梦阳先生自己的学术追求,也在左右着对材料的取舍与评判。一如该书导论中提出的两个术语“鲁迅本体”和“鲁迅映象”,《中国鲁迅学史》侧重的是对鲁迅思想研究的总结,这也符合鲁迅研究的历史和现状。鲁迅是一个作家,又不是一个单纯的作家。他没有单独的思想著作,小说也仅有三本而已,但他产生的影响是巨大的,怎么看待与理解鲁迅,本身就成为现当代中国思想层累的一部分。钱理群先生早就说过:“‘鲁迅’(鲁迅其人,他的作品)本身即是一个充满着深刻矛盾的、多层次、多侧面的有机体,不同时代、不同层次的读者、研究工作者……从不同的角度、侧面去接近‘鲁迅’本体”。(《心灵的探寻》)再回头看“鲁迅本体”和“鲁迅映象”两个术语,我们大体可以将其理解为,“本质意义上的鲁迅思想”与“人们研究中不断深化的鲁迅认识”。这是一种较为经典的鲁迅研究路数,其问题意识主要集中在解读文本以阐释思想。如作者的“心结”之一——“阿Q典型性问题”,作者在前作“通史”中甚至拿出一章篇幅介绍“阿Q学史”。作者又是坦率真诚的,他在“鲁迅学史”附录中说,自己“始终在典型、非典型中绕圈子,不能冲出思想的牢笼,另辟蹊径”,似乎又对自己毕生追求有所质疑。值得重视的是,在这部“鲁迅学史”中,之前单列一章的“阿Q学史”被拿掉了。这里首先是缘自著作体例发生的调整,也不无作者自己心中疑惑的影子吧。
要介绍这部“鲁迅学史”,还是要回到前作“通史”中。两部著作书名只差一字,但在体例编排上差异很大。2003年出版的“通史”,如其副题“二十世纪中国一种精神文化现象的宏观描述、微观透视与理性反思”,恰好分为三个部分。宏观描述部分占了全书三分之一强,接近于对鲁迅研究的编年整理;微观透视部分则侧重专题总结与阐述,分述“《野草》学史”、“阿Q学史”、“狂人学史”、“《故事新编》学史”及“杂文学史”;理性反思部分则偏重对研究方法的透视和整理。此外还编有“索引卷”。这种撰写学案的办法,体例似有杂乱之嫌。黄宗羲的《宋元学案》《明儒学案》以学派为纲,一个个介绍各派学者思想,体例则是清晰可辨的。大概作者也意识到这个问题,故在“鲁迅学史”中放弃旧写法,其“上编”除个别地方外,全依前作;“中编”则对前作扩写、改写、增补甚多,如冯雪峰、陈涌、李长之、王瑶、林辰等章,即依前作八章一、二、三、四、五、六节扩写。又如1966-1976年间的鲁迅研究“务实派”,前作仅用一节,本书扩为一章,增加了很多内容,并将李何林定位为该派的“最高代表”。我们也会发现,前作“微观透视”卷的课题,被作者正式移入编年中,并增加了大量篇幅。该书较具特色的大概还是其“下编”,其研究对象是2000年以来的鲁迅研究,以学者为线索,对这一时期的鲁迅研究话题做了较为全面的介绍。另一个值得注意的地方,是对版本和史料研究的重视,作者在“下编”中增加一章,专门介绍鲁迅研究的文献学方向,对王景山、王锡荣、陈子善、陈福康等史料工作者的鲁迅研究成果均存相当的关注。
虽然该书对传记研究与史料研究都有所涉及,但其着眼点仍是“中国的”鲁迅思想研究。这个定位,影响着作者的材料取舍,无论是在较早的“通史”,还是眼前的“鲁迅学史”中,他都未设置专节介绍夏志清与夏济安的鲁迅研究。如果说,是书名限制了著作的研究范围,但无论前作还是该书,都专门介绍了同为海外学者的李欧梵的研究成果;在“鲁迅学史”里,作者还用专章介绍新世纪的日韩鲁迅研究。夏志清《中国现代小说史》中译本对国内学界影响深远,鲁迅一章为其书重头,“小说史”中对鲁迅的观点,80年代主要是被国内学院派轮番批评,这实在值得一写。夏济安《黑暗的闸门》已有中文译本,这部书更是拿出三章来讲鲁迅。尤其是其《鲁迅作品的黑暗面》一章,80年代初在大陆即有乐黛云先生译本,李欧梵、丸尾常喜等学者都提到过该书对自己鲁迅认识的影响。
张梦阳先生这部《中国鲁迅学史》作为其前作的扩编,增删甚剧,由187万字变为70余万字,体例则更具整饬感,研究对象一直追索至2019年。我们不禁想起洋洋八卷的《近代文学批评史》撰写过程,作者韦勒克从1954年出版第一卷,1992年方完成第八卷。笔者由衷希望,张先生增删近二十载的“鲁迅学史”,也能一直写下去并不断完善。